张夫人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她说:“所有的大夫都说,老爷这病是在南方打仗时染的,到现在,瘴毒入血,侵入心肺,需要绝对静养,万万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
只不过,张弘范最终不是被这病杀死的。那个能救他命的小药罐子,深夜的炉灶上,咕嘟咕嘟的熬着,却让她给毁了。
张弘范临终前那灰败凋零的面孔,一下子又回到她的脑海里。她记起来了,自己跟着那个管家去向张府送药时,便听到管家在叹气:“唉,老爷这一病几个月,换了多少个大夫都不管用,就连皇上的御医也是摇头……”
记忆突然裂成了碎片。奉书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一张纸,“瘴毒入血,侵入心肺”八个小字,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只觉得世间最为讽刺之事莫过于如此。
她有些想哭,可是眼眶里干干的,什么都流不出来。那天晚上在丛林里的一夜奔波,每时每刻的喘息和汗水,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中。张弘范是不是也是这样生的病?是不是自己也会像当年的张弘范那样,就这么慢慢的凋零下去?
邋遢道人显然也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将桌上的纸笔一推,淡淡道:“看得出,姑娘此前已经问诊过不少次了,想必也已经有所准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这一个月里切莫太动感情,也别做剧烈的活动,尽量卧床静养,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奉书“哦”了一声,喃喃重复道:“一个月?”
邋遢道人沉吟片刻,说:“看姑娘的体质,也并非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也许……两个月……两个月,能做很多事了。有些人空活了一辈子,也没做出过什么像样的事呢。姑娘且看开些吧。”
奉书茫然点头,心里面一幕幕的,全都是临终的张弘范那惨白的脸色,他手边的银铃、他书桌上的那些公文、墙上的那柄宝剑……
也许真的是报应。
邋遢道人见她垂首不语,微笑道:“我看姑娘的面相举止也非常人,只是被造化作弄,就这么放弃,未免可惜。不如也做了我僮儿,随我回武当山,修习道家心法,清心寡欲,慢慢学着压制体内的毒性,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奉书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按照常理,一个正值壮年的出家道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对她一个俗家少女出口相邀,说什么跟我回去,未免不伦不类之至。但看邋遢道人的神色,却是坦然中带着任性,一点也没有顾虑的意思。奉书随即知道自己是想多了,这样一个修为高深的道长,自己是男是女,是长是幼,在他眼里也许早就没有任何区别。
可她还是不太相信,小声重复了一遍:“修习道家心法,清心寡欲……做、做道姑?”
邋遢道人呵呵一笑:“你若是慧根足够,能坚持到二十岁,我便收你为徒,又有何不可了?”
他身后的僮儿已经在向奉书挤眉弄眼,做出各种表情,提醒她机缘难得,赶紧磕头拜谢为妙。
奉书摇摇头。就算是方才,邋遢道人说她只剩一两个月的光阴时,她的心绪也是一直平静的,现在却忽然感觉眼泪要出来了,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地说:“多谢道长美意。我已经拜过师父了。”站起身,又勉强微笑道:“再说,要是一辈子清心寡欲,不能爱,不能恨,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好玩?道长高看我这个俗人啦。”
邋遢道人的眼神微微一暗,叹道:“你难道不知,活着才是最好玩的事?可惜,可惜。小小年纪,心已死了。”
奉书再不答话,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告别出门。
道观里宁静凉爽,可一出门,刺眼的阳光打在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她揉掉眼角的泪,心中对自己说:“两个月,能做很多事了。”
两个月,足够她赶到大都,杀掉那个有史以来最强大帝国的君主。这件事,有很多人尝试过。阿里不哥试过,张世杰、陆秀夫试过,父亲也试过,但他们都没成功。如果这件事碰巧让自己做成了,这辈子便值了。就算是两个月之后立刻死掉,也足够向阴曹地府里的小鬼炫耀一阵子的了。她打算把这件事作为布置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
她伸手入怀,摸了摸贴身的那个小袋子。袋子里面是她的护身符,原先是小小的瓷瓶和扳指,而现在,换成了一条染血的衣带。那上面的字迹时刻给予她最温暖的激励:“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忽然心中一颤,又想:“要是我真的做成了这件事,天下人都会知道。等消息传开,传到师父耳中……他……他再也不会看不起我。说不定,他会为我伤心。”
她长叹一口气,明知道又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却也不再下手掐自己了。既然横竖都只剩两个月时光,不妨稍微放纵自己一下。
奉书大步在街上走着,余光看着热闹的市集、茶肆、人群,对自己抿出一个鼓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