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陆辞的话,已让有心人品出了几分对以范雍为主帅、统领西征军的含沙射影,却也不好直接点名。
说到底,陆辞目前针对的,是朝野最为重视的‘守备’,而非‘出征’。
毕竟在君臣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若能将部分夏国疆域纳入版图,与吐蕃一道瓜分,那是得则益,不得亦无损;而守住现有领土,才是最为要紧的。
实在是夏国过于猖狂,屡次将大宋的颜面撕破,丢在泥地践踏,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否则素来‘以和为贵’的文武大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拿起刀兵的。
陆辞将他们微妙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继续阐述起了秦州等边陲重地的重要性。
——秦州的重要性,已不仅是它为面对吐蕃、辽国边境的军事要塞,更是这回向夏用兵时,输送补给最赖以生存的节点。
一旦失守,本就瞬息万变的西线战局便将瞬间崩溃,不但让被割断联系与补给的西军难以归来,也让周边州郡岌岌可危。
如此攸关万民生死,国家安危的要命地方,西线共有三处,单纯凭曹玮将军一位老将,也是分身乏术,总有难以顾及之时。
丁谓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发难道:“陆参政方才所言,哪怕是我等不晓军事之儒臣,亦是一清二楚,只是说易行难,不知在陆参政眼中,当配此位的,究竟是哪位文武兼具胜张亢,德望崇高胜范公的能人?莫非陆参政眷恋边关狼烟,要毛遂自荐不成?”
他为鼎力举荐晏殊之人,陆辞言下之意,直指要么更替秦州知州,要么派去武将分去晏殊职权,那岂非视他颜面于无物!
陆辞却是一笑:“丁枢密此言差矣。”
“哦?”丁谓不以为然地一挑眉,假惺惺道:“还望陆参政指教。”
陆辞坦然道:“边陲治官,当文武参用,均其事任,同其休戚。战时以武为首,文为辅;和时以文为重,武为辅;唯有心胸开阔、不恋权者分清轻重急缓,方可勇略兼顾,谋济兵援,保要塞安稳。”
丁谓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步步紧逼道:“陆参政讲了那么多,具体名姓,却是一个也无。”
陆辞莞尔,竟真让不怀好意的丁谓如愿了,大大方方道:“我力荐王韶。”
丁谓一眯眼,倏然抓到了陆辞的把柄:“哦?若老夫未曾记错的话,王韶在数年以前,曾于陆参政手下冶事,曾掌榷场,疏忽下间接致使王雷州受虏——”
“丁枢密慎言。”陆辞悠悠地打断了他,意味深长道:“关于王雷州当年受虏之前因后果,早有文书细述,如有异议,大可另择日提出,此时一昧臆测,未免过于轻率了。”
丁谓冷笑:“听着倒是大义凛然,只可惜,不过是出自一己私心、一张冠冕堂皇的面目罢了!”
“私心?”
陆辞笑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既无妻儿,亦无弟兄,虽得数友相伴,然如今镇守秦州者,不巧正是我那晏兄。敢问丁枢密,我这般处心积虑,私心又是何在?”
不等丁谓再度开口,他口吻看似轻松,却是字字铿锵:“在下愿以身家性命,在此赌誓——终此一生,绝不向陛下请命荫补族中一人。”
他已与狄青两情相悦,若无意外,誓要厮守终生,自不会有任何子嗣。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亲族,便是远在杭州、待他母子凉薄至极的外祖家,在蠢蠢欲动的他们有更多动作前,堵死了这条路,倒是绝了无数烦忧。
言罢,面向终于动容的百官,和瞪大双眼,恨不得扑上来堵住他嘴的寇准等人,陆辞加深了面上的笑意,再问道:“不知如此一来,诸位可愿多信我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的这篇奏疏部分摘用自范仲淹史上对吕夷简的上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由真宗所写的那首《劝学诗》中,且明晃晃地道出了十年寒窗苦读、是为卖于帝王家,得‘黄金屋’、‘颜如玉’的本质。
尽管他所得意的诗作,在或是自诩志向高远、或是尚要些脸皮的仕林之中并不受追捧,但这些充满功利意味的语句,却深谙百姓的心意。
在这宦海沉浮、摸爬打滚多年,至今有幸得以跻身升朝官列的,即使有再坚定的初心,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些利益色彩。
更有甚者,因畏职事变动过快,在擢至要职后的头一件事,往往便是抓紧时间上书陛下,尽早荫补族中子弟。
哪怕清高如翰林学士杨亿,在数年前初任枢副相时,亦是不能免俗地选择了立马上书,恳请官家下诏将其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
“哎!”
寇准叹息一声,率先打破了场中静谧。
最开始见陆辞与丁谓直面对辩,他还抱着轻松欣赏的态度,认为对方足以应对。
却不想在那老奸巨猾的丁谓的话赶话下,原本大有余地的陆辞,竟似被少年意气冲昏了头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主动开口,将自己后路给生生堵死了。
陆辞方才所说那‘此生绝不荫补任一族人’的话,寇准简直是不赞同到了极点。
一个前程大好、风光无限的青年才俊,连夫人都还未娶,居然为逞一场口舌威风,就将子孙后辈、乃至亲族的荫补名额给系数斩去……如此冲动,日后定要后悔莫及。
平日不觉陆辞是这般冲动的性子,怎被丁谓简单一激,就当庭说出这等不利己身的话?
寇准暗道不好,不假思索地就要替陆辞解围:“朝中议事,非是市井口角,陆参政一心为国为民,无需赌咒发誓——”
“有何不可?”
丁谓却是眼睛一亮,几乎不敢相信陆辞方才亲口说了什么,当即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寇准,就要将陆辞的话给彻底坐死:“若陆参政方才赌誓非虚,便是我误作一回小人,度君子之腹。”
听出丁谓再激陆辞,一直沉默的李迪蹙眉,亦是挺身而出,选择回护这气盛的新参政,起轻描淡写道:“陆参政不及丁枢密一半岁数,更是妻妾皆无,言荫补后人之事,未免为时过早。”
丁谓只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陆辞,锲而不舍地挑衅道:“看来陆参政不过是一时失言,眼看是要顺梯而下,就势反悔了?也好,倒是免作欺世盗名之辈。”
“朝堂重地,”一直憋着没去维护小夫子的赵祯,听到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丁枢密慎言。”
陆辞哪里听不出众人的回护之意,当下五味杂陈。
可惜在他的计划之中,为达成镇边官员为文武结合、随势更替的局面,更是日后作一名‘纯臣’和不婚娶打下基础,他接下来还需假装受激,也不得不辜负长辈与前学生的好意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辞淡淡地说出了丁谓最想听见的话:“誓立于此,臣终生绝不上书索求荫补,亦望丁枢密他日莫要改口,反斥我不睦亲族了。”
“好,痛快!”
丁谓如愿得偿,登时大笑一声,心甘情愿地向陆辞拱手一揖:“陆参政对国家君王忠心不二,坦荡无私,是我生了一双鱼目,误会了参政,还望参政宽宏大度,莫要责怪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