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关心很可笑吗?丁俊亚和队医都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她却能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在大巴车上亲眼看见她红肿的脚踝,听见那番对话,他或许会真以为她一切安好。
程亦川有些烦躁。
对,要不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这么若无其事,他怎么会忽略了她的脚伤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诗意一顿:“告诉你什么?”
“我拼命让你加速,对着你指手画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是因为脚伤没好?”
“是没完全恢复,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她笑。
程亦川背脊僵直,依然和她对视着,“你可以告诉我的。让我闭嘴,别再动不动提什么加速。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脚伤没好全,加不了速,让我别再戳你痛处。你可以指着我的鼻子说:程亦川,你知道个屁,闭上你的狗嘴吧。”
宋诗意蓦地笑出声来:“傻小子,你缺心眼吗?还有这么骂自己的?”
程亦川却没笑。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骂。他活该。
公交车不紧不慢开在冰天雪地里,北国的冬日是洁白一片、冰封万里的。公交车里暖气融融,车窗玻璃都起雾了,朦朦胧胧一片,看不见外边的光景。
可她在笑,那张脸生动万分,健康而漂亮,是这模糊背景中唯一清晰的景致。
程亦川双手垂在身侧,慢慢地握紧了。
他说:“我以前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
“是吗?”
“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自恋又狂妄,对着镜子感叹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都来不及,没时间去管别人。”
“……有道理。”她又想大笑了。
他却看出她想笑的意图,一脸倔强地说:“你别笑,我在承认错误。我以后不会这么多管闲事了。”
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承认错误的,夸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
宋诗意啼笑皆非,抬眼看了看他,说:“多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顿。
宋诗意望着他,含笑说:“我知道你有天赋,一入行就技惊四座,教练看重你,队友也都望着你。当然,不管是友好的还是不友好的,你不像是会在意那些的人,因为你从来都一帆风顺,目标也很清晰、很坚定。”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某个路口,微微颠簸,她人也跟着晃了晃。
“可是程亦川,总是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多无聊?”
程亦川张了张嘴,眉头微蹙。
宋诗意却接着往下说:“我相信你的目标会实现,你会离大家欢呼雀跃叫着你名字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可是有一天当你回过头来看看,你会发现不管是冠军还是奖杯,都是一刹那的事。你从省队到国家队,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一晃多少年?这许多年的意义或许真的不在于那只奖杯、那点荣誉,你总会发现,珍贵之处在别的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每个人的珍贵之处都是不同的,我怎么知道你的在哪里?”
“那你的在哪里?”
“我的啊。”窗边的人笑了,偏着头往半空中看,思索片刻,末了才说,“两年退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当时脚伤太痛,还是离开国家队太不舍,我难得地哭了一场。当时我躺在病床上,脚上刚动完手术,我妈守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天花板哭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我想起了基地的红房子,它们在朝霞和黄昏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漂亮小屋,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食堂的三号窗口,那个总是梳麻花辫的阿姨,每次见到我总会笑着用家乡话说:今天还是半糖的牛奶哇?她的笑总让我想起胡同里的李奶奶,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她就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仰头冲我笑。
“训练馆的天花板上垂着无数盏白色的灯,多少次汗水打湿了眼睛,我仰头去擦,总觉得那些灯像闪光灯。它们让我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会被看见、被铭记,都为了有朝一日站在聚光灯下,听见梦想实现的声音。
“我在基地生活了五年,总觉得运动员这条路枯燥又辛苦,我错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错过了读书的黄金时间,退役的那天,我哭着想,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事实上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宋诗意像是在口述一篇作文==、而程亦川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直到这时候才接口问:“那你想到了吗?”
“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忽然得出答案了。”
他微微一顿,点头:“那你是该谢谢我,这顿饭请得不亏。”
“…………”
宋诗意忍俊不禁,这小子的脑回路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
她斜眼看他:“那你说,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你都为这个写了一篇小作文了,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作文的题目就叫做:《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她听见他终于问出了那句写在脸上大半天的话:“宋诗意,你的脚还疼吗?”
她一顿,侧头看他。
少年身姿笔直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是抹不去的愧疚与焦虑。
她如实回答:“有一点儿。”
末了再加一句:“其实也没有特别疼,就是天气一冷,训练时间一长,它就会犯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