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将半合的窗子推得更开了些,沈韩烟的眼神幽远而温和,他颔首,目光恍如被月色照耀一般,澄澈分明,道:“……你让淳元去找我来,不知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成?”牧倾萍闻言,眸中亮晶晶的颜色一顿,既而渐渐黯沉下去,但她却立刻微微一笑,似乎没有露出半点失落的痕迹,便轻柔地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道: “莫非没有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不成?”沈韩烟轻轻一叹,立身站在原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此时窗外有熏然的微风轻轻溜入殿中,吹得柔软,满袖生凉,牧倾萍定定看着沈韩烟,神色有些迷蒙,忽然就叹了一口气,依依道:“我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北堂他前时就已经对我说了,再不用过多少日子,朝廷的诏书就会下达,册立太子妃。”牧倾萍的语意单薄而缓慢,握紧了团扇道:“……是我。”
此话一出,沈韩烟的身子顿时微微一颤,那墨色的双眸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凉意覆盖上去,紧接着,他匆匆别过脸去,不让牧倾萍见到自己的表情变化,一面尽量平静地道:“啊,是这样……那也很好。”牧倾萍闻言身子一顿,面上泛起复杂的怜惜之色,道:“你若心里难受,便只管对我说出来……你我之间,又哪里有必要去掩饰什么?”沈韩烟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眼睛难以控制地泄漏出几丝茫然失神的情绪,好歹掩饰住了,抬头平心静气地道:“确实是很好,你做了太子妃,日后也好更照拂佳期……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不是么?”他声音清润地说着,忽然一笑,仿佛雪后初霁,用那种明亮的笑容来表示自己并无大碍,牧倾萍看着青年脸上那层晨曦般薄弱而清微的笑容,只觉得突然心痛如绞,手指紧紧握住掌中的扇柄,竟是不忍再看对方一眼,只余一些酸涩的温柔,去填补此时的难堪,但沈韩烟却好象没有什么关系一样,轻绽笑颜,如同月下的光影一般柔和:“……那么,佳期最近呢?长高了没有?”
窗外吹进殿内的清风越发缱绻,清澈的月光洒落大地,牧倾萍看一眼沈韩烟,一时间略横了横心,左右也是无可转圜,于是干脆便一次性说出来:“……北堂已经说了,等到不久之后册封的诏书一下,我就要搬出长平宫,入住琼华宫。”沈韩烟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顿时僵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强笑道:“这样也不错,不然那么大的宫殿空着,也是可惜……”他勉强维持如常,不让自己失态:“你日后既做了太子妃,便代我好好照顾佳期……多谢你。”
牧倾萍终于忍耐不住,咬牙道:“你这人……”她一边说着,两滴珍珠也似的泪珠突然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沿着雪白的脸颊滑落,但几乎同时牧倾萍却迅速扭过了头去,不肯被沈韩烟看到自己的软弱和难过,沈韩烟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意似抚慰,其实牧倾萍的情意之深,身为男子他又怎么会毫不动容?不论是容貌还是才情,牧倾萍都是一等一的,只不过自己早就已经心系北堂戎渡,哪怕永远也不会与北堂戎渡重续旧梦,依然还有着七情六欲,却也便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不可能沉沦在与其他人的情爱之中了……想到这里,心头只余下一丝叹息,任是什么柔情也不能在心湖之上掀起半分涟漪,哪知就在这时,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牧倾萍不由得蓦然回过头看向门口方向,面上有些怒色,她早就吩咐过,不许人过来打扰,到底是谁竟还明知故犯?一时声音中微微带着怒气,轻喝道:“……是谁慌慌张张的!”
此时脚步声也已在门外停了下来,宫人的声音清楚地响起:“……娘娘,殿下到了!”牧倾萍顿时一惊,随即定了定神道:“我知道了,下去罢。”说着,却满面焦急地看向沈韩烟,沈韩烟亦是一怔,随即心中乱了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要暂避一下,却知道以北堂戎渡的修为,只要踏入室内,那么自己即使躲起来也很难不被发现,就在此时,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已然近了,沈韩烟没有选择,只得闪身隐到内间,牧倾萍急中生智,当下并没有起身去迎接,却把外衫一把扯下,同时扬声道:“……北堂你来了?今天用过晚膳我就有些不大舒服,刚想要睡下呢。”说着,手脚麻利地飞快将头上的玉簪拔下,令一头青丝垂落下来。
话音方落,却见几个内侍推门而入,后面一人跟着跨进来,意态自若,修身昂姿,正是北堂戎渡,他刚刚在外面就听见了牧倾萍的话,眼下一进来就看到殿内牧倾萍披散着一头秀发,身上没穿外衣,露着绣有兰花的抹胸,越发突出高耸的胸脯,见他进来,神情就有些不自然,闪过一丝慌乱,似乎是十分羞涩,一时间北堂戎渡也觉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并没有怀疑什么,毕竟牧倾萍虽然早就嫁给了他,但两人却是有名无实,从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对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这个样子见人自然是十分难为情,因此北堂戎渡不疑有他,负手微微侧身不去看牧倾萍,只令几个内侍退下,自己站在门口也不走进去,道:“孤原本想来和你说说话,现在看来倒是不巧了……既然觉得不太舒服,可曾传了太医来看看?不要耽误。”
牧倾萍只觉得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咬一咬嘴唇,仿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时间定一定神,走到帏帘后挡住身体,这才淡然笑着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头晕,休息一下也就好了。”她说话时只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几乎控制不住心跳,惟恐被北堂戎渡进来发现了什么,好在北堂戎渡果然没有进来的打算,只站在门口道:“没事就好……刚才在宋妃那边坐了一会儿,听说佳期今天过来玩了,她如今越发性子活泛,孤正合计着要给她和聚儿正式请个先生,教他们姐弟两个读书识字。”牧倾萍轻轻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破绽:“也是呢,两个孩子也不是太小了,确实可以找先生来教了。”北堂戎渡点一点头,道:“……既然今天你身子不大爽利,孤也不在这里打扰你休息了,改日再来与你说话。”
眼看着北堂戎渡转身出去,顺手关上了门,牧倾萍这才缓缓松开了已经攥出汗的手,失力般地倚在帏帘后,片刻之后,沈韩烟走了出来,牧倾萍苦笑:“刚才我真怕自己露出破绽……”沈韩烟并不出声,只是眼神微微波动,面上若有所思,牧倾萍回身看他,一面去取了外衣披上,道:“好在没有什么事……”沈韩烟微微‘嗯’ 了一声,既而一言不发,牧倾萍心下有些疑惑,轻声道:“韩烟,怎么了?”沈韩烟忽然神色极为沉静,缓缓道:“他……要替佳期寻一个先生?”牧倾萍一怔,下意识地道:“不错……”话未说完,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脸上的表情一下变了,沈韩烟没有看她,只是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自从上回之后,很有一段时间没有清清净净地出来散心了,这可是难得跟你逛逛。”
早已过了寒春,万物欣欣向荣,一眼看去,四处草木葱笼,春光无限,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不绝,俱是外出游玩,只见河上游船穿行,水波荡漾,乃是太平之世才会出现的安乐场景。
岸上垂柳依依,两名年轻男子并肩而行,意态亲密,这二人一副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其中略年长些的那个似乎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形高大修伟,容貌勉强算是英俊,并不出众,然而虽是神色淡漠,但是一双凤目微微顾盼之间,却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睥睨之姿,隐隐威慑,看也不多看周围的人一眼,只与身旁之人交谈,他身旁那人要年轻一些,大概是弱冠年纪,外表亦不出色,只是清秀而已,按理说这样的年轻人实在很多,若论相貌,此人决不突出,周围往来的年轻男子往往不比他稍逊,更不必说偶尔还有模样俊美的青年经过,引得不少女子偷偷多看两眼,但这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气度却是不凡,容貌虽平和,神情亦是寻常,可那举手投足之间却隐隐透出不可抗拒的威仪,即便相貌再普通,也没人能够将他真正忽略。
这二人正是微服出宫散心的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此时春光依依明媚,北堂戎渡面带笑容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心情显然十分不错,即使是颇为普通的容貌也掩饰不住他眉目间的风姿,气定神闲无比,忽地,北堂戎渡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到身旁的北堂尊越,只见男人负手而行,一双狭长的凤目不时闪过淡淡的平和之色,长眉微扬,显然也是心中舒畅,眼下虽然这人易容成了一个寻常青年,相貌只勉强算是英俊而已,但是不知怎么,在北堂戎渡眼中却是仿佛能透过这些看到更深处,原本并不会让人留意的形貌在他心中却十分鲜明,北堂戎渡凝神瞧去,看了片刻,不知不觉间嘴角便微微扬起,露出一丝笑容,正值此时,身旁的北堂尊越若有所感,也侧首看过来,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瞧向了彼此那再熟悉不过的眼底,一时四目相对,都是会心一笑,下意识地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只有淡淡的欢喜之意。
一时北堂尊越随手便牵起北堂戎渡垂在身侧的左掌,毫不犹豫地将那只软韧雪白的手攥在掌心里,肌肤相触的霎那,北堂戎渡立时微微一顿,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来,但终究还是没动,坦然地任对方握着,感受着情人掌心里的温度,在这一刻,心头的那份隔阂在男人温暖的手心里化为乌有,他反手握住北堂尊越的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好似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又仿佛一池春水,此时的北堂戎渡完全是一个在情人面前略带几分羞涩的普通年轻人,而不是大权在握的东宫之主,北堂尊越见状,望着那双柔和中透着刚强的凤目,忽然低低一笑,故意将掌心里的那只手紧握了一下,露出笑容道:“……倒还忸怩起来了,嗯?”
此时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恰好映在男人脸上,北堂尊越虽然易了容,但那只是巧妙地在五官上略加修饰,并非大费周章地改头换面,被耀眼的阳光一照,没有全然掩饰住的面部轮廓纤毫毕现,而那含谑带笑的神情更是摄人,令北堂尊越的面孔仿佛冰雪初融,多了几许生动之意,北堂戎渡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柔和之色,伸手抚一抚北堂尊越的脸颊,道:“又打趣我。”
这时水上粼粼瑟瑟,有女子的歌声远远传来,曲调婉转悠扬,却是一曲《凤求凰》,北堂尊越听在耳中,心下一动,只觉得正合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笑道:“在外面就对朕这么亲近,怎么倒不避讳了?”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道:“……别人的态度究竟如何,我为什么要注意?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说着,却突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中的种种挣扎和迷茫,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任何言辞都无法将那一种纠缠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到这里,整颗心仿佛都被冷泉冲刷过也似,缓缓冷静下来,一双眸子仿佛寒星一般,玉宇无尘,不觉怔怔地望着北堂尊越,可只是犹豫了一瞬,终于没有说什么,但北堂尊越却是看出了几分异样来,只因北堂戎渡的一言一行乃至每一个神态和表情他都下意识地关注,哪里能瞒过他去,于是便道:“……怎么了?看你倒好象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和朕说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