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拉大锯(五)
他们从廖四福的家里走出来,在碎石遍布的黄土路上慢慢往村子里面走。
家家户户的篱笆都已破败,整个村子荒废得一片死寂,偶尔窜出一只骨瘦嶙峋的黄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山上的羚牛有的时候也会下来,把村子里、地里糟蹋得不像样。一家搬走,家家户户都会搬走,村落就是这样破败下来的。要是再不脱贫,恐怕过几年整个勉县也未必能留下一个完整的村子。”
詹台停下脚步,眼神一暗,指了指前面不起眼的一栋小土屋,说,“到了。”
到哪里了?
小海顺着詹台手指的方向望去,第一眼,却望见了一片一人多高的茂盛灌木丛,淡褐色的树干上被郁郁葱葱的绿叶覆盖,枝桠间满是雪白的小花,像是挂在树梢的灯笼,露出澄黄色的花蕊。
远看像是一座碧绿色的假山,层层叠叠的雪花坠在枝头,若隐若现的香味夹杂在黄尘扑鼻的空气中,让他立刻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太熟悉了……在洗头房中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无数次地浸润在这样的香气之中。
太熟悉了,熟悉到此时此刻,只要他往她的身边多走一步,就会立刻感受到那春风一样的香气。
小海从来没有见过野生的茉莉花。
他平生第一次见,就是在现在,在这里。
每往前走一步,香气都愈来愈浓郁。
小海慢慢地走到了那一树茉莉花前,洁白的花瓣仿佛纤尘不染的白玉,一片片清澈分明。
小海转身看了看茉莉。
她依旧沉静,表情里是掩不住的思乡眷恋,伸出手来托起一朵茉莉花,深深地嗅了嗅。
“真是……好久都没有闻到了。”她转过头来,对着小海微笑,“真的很美,是不是?”
小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满树的茉莉花中,仿佛陷入凡间的谪仙,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把她吓跑似的。
“海,还在等什么,快过来呀。”茉莉轻轻伸出手,招呼他走过去。
小海脚却像灌了铅,被死死定在了原地不得动弹。他仿佛窥得某种真相,却又踌躇着近乡情怯。
这是茉莉的家乡,她来自这里。他们为什么要在现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特意来看这一树雪白的茉莉?
茉莉她......到底是什么?
詹台往前走了一步,拍拍小海的肩膀,小声说:“以为她是下凡的花仙子?或是勾魂摄魄的花妖?”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他笑了笑,也不解释,只伸手把小海轻轻往前推了两步。
小海便懵懵地走过去,绕过那树茉莉花丛,走到了茉莉身边。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那满树的茉莉花之后,原来是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径,直直通往树后一栋小小的土屋。
说是“屋”,其实更像是破败的庙。
斑驳的土墙上隐约可见彩绘的门神和关公,暗红色的瓦顶七零八落,阳光沿着缺损的房顶漏进了庙里面,照射在青石砖的正殿里。
土庙前有两段漆黑的柱子高高耸立,连接青砖地面和暗红色的瓦顶,黑柱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金光灿灿的字。
是一副对联。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冥冥内赏罚有定。善报恶报远报近报终须有报,报报中是非分明。”茉莉眼睛都没有抬,一字一顿给小海念了一遍,小声说,“这是一座阎王庙。”
庙外虽然破败不堪,庙内却还勉强算得上齐全。有案、有神、有香炉。琐碎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殿内,让庙内并不显得晦暗不明。
正殿当中,立了一个一人余高的雕像。那雕像脸庞漆黑,威风凛凛,两只牛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头上戴着红色的平天冠,又长又黑的胡须落在了他的腿间,又黑又粗的眉毛倒竖,神采奕奕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小海被这活灵活现的雕像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茉莉一把搀住他的后背,安抚地拍拍:“放心吧,阎王爷人很好的……”
她的语气竟有些活泼和亲切,好似形容一位久未相见的友人:“……你也应该听过他的故事呀?他就是包青天包拯嘛……”
“在人间两袖清风为人板正一生为善,死之后位列仙班,执笔判案从不徇私枉法。做了善的人,在他这里会受到嘉赏,下辈子投个好胎享尽荣华富贵;做了恶的人,会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烈锅油烹受尽酷刑……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连威胁人的时候都要说一句,阎王爷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唔……”茉莉歪了下头,“外界传得也太邪乎了些,其实哪至于那样呢……只是长得黑了点,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口中的阎王爷亲近得像是住小海家隔壁的大爷大妈。
“阎王爷也犯错误呀,他说话吐字不清,老古董一个,有的时候还写错别字儿呢……”茉莉咯咯笑了起来,掰着手指头念叨,“一手生死簿,一手判官笔,生老病死,婆娑无常……”
她越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说,他听在耳中越是觉得胆战心惊。
她到底是谁?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她这样形容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依然让他情不自禁地怀疑......到底是她疯了,还是他听错了?
小海的眼神顺着阎王爷漆黑的面孔一点点往下,挪到了他身上披着的红色霞袄,又渐渐往下,挪到了他盘起的腿上平放着的两只巨掌上。
粗黑的手指根根分明,雕琢得栩栩如生。阎王像的一只手上放了一本黑底白字的生死簿,另外一只手摆出了拿笔的姿势,可是手指之间却空空如也——恰恰好,少了一根笔。
判官笔。
黄泉路下,了断阴阳的判官笔。
“黄泉路下奈何桥,奈何桥畔彼岸花……孤魂野鬼走到桥上可不要左顾右盼,孟婆可就在桥口坐着呢,端一个小碗,拿一个大木桶……”茉莉絮絮叨叨地,小小的脸上露出异样的光芒,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给旁人无比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家乡。
小海的心里隐隐有了猜想,走到詹台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阎王像手里的笔,去了哪里?被谁毁了吗?”